千古第一奇女子——谢道韫评传但谈魏晋风度,从鲁迅的到余秋雨的,无不拿阮籍嵇康来说事。即使金庸先生笔下的黄药师,也动不动就以“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嵇康自居。阮籍嵇康固然是风采绝代,谈得太多了也未免让人生厌,而这里要说的千古第一奇女子谢道韫,文才自然直追阮嵇,虽是女子,胸襟风度也丝毫不弱他们,沉着静气更是犹有过之,可惜在中国数千年男人粗暴的话语霸权之下,这位女子平淡而又精彩的一生像一块压缩饼干一样被冷冰冰地夹在《晋书。列女传》中,实在令人觉得不公之至。
(一)
说起中国数千年来女子的命运,其实一直是相当的悲苦。自古而来,女子最为人所关注的当然是容颜,四大美女个个国色天香,谈论他们的话题千古不绝,但她们的下场一概很惨。如果西施真的如传说一样最终能与范蠡携手共游西湖,那是唯一的例外。男人们每论及此,无不感叹红颜薄命,其实他们心里非常清楚,导致薄命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汉武帝的贵妃李夫人是深通此理的。李延年那首著名的佳人歌写的就是这位贵妃,“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光看歌词就可以想象这位李夫人当年的绝世艳光,武帝对她宠爱得也是无以复加。后来贵妃重病卧床,武帝心如火焚,几次去看望她,她却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脸。无论武帝如何苦心相劝,她始终借口未加梳妆不肯相见,终于气得武帝拂袖而去。贵妃的妹妹对此深深不解,问她,“你不是想死前托付兄弟让皇帝照顾吗,为何始终不和他见上一面反而惹得他不高兴?”这位通透世情的贵妃一面叹息,一面说了句让全天下女人寒心了两千多年的话,“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她因病重而形容憔悴,若让武帝看到,纵使嘴上不说,心中也难免嫌恶,倒不如就此不见,给武帝留一个最后的完美印象。贵妃死后,武帝果然大恸不已,追念起她倾城倾国的容颜,遂擢拔其兄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封海西侯。后来这个李广利将二十万大军,西出关数千里征讨大宛国,获汗血宝马而回,武帝亲自在未央宫设宴接风,恩眷之隆,一时无双。
女人们当然也有不甘沦为男人摆设的,她们要么在不归的权利之路上浴血搏杀来个母仪天下,要么就在男人们最引以自傲的文学上施展自己的才华。而这两条路通常都是荆棘遍布,权倾一时的女性如吕后,武则天在后世的史书上被污得一塌糊涂;以文采自负兼之自身姿色了得的名妓如柳如是,苏小小,李香君,薛涛,吸引众多才子到底是靠了自己的容貌还是自己的才学固然不免要打个问号,就是真正意义的女文人如李清照,所写的词也只是一味哀苦为主。
至于宋后那些列女传变成“烈“女传中的节妇贞女们,有因为过河时被男人搀了一下就把自己胳膊砍断的,有剜自己身上的肉做麻辣火锅孝敬公婆的,也有丈夫去世后把自己活活饿死的,这些女子让人惊诧莫名,实在不知该作何评论才好。
其实女人们大可不必气苦,也不必因娇艳的容颜如朝露般易逝而叹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美丽无疑是可以穿越时空的。千古奇女子谢道韫正是如此,她就像一颗绝世明珠,无论积淀了多厚的历史尘埃,却仍不须丝毫拂拭,风采也自能淡淡地施放出来。
(二)
谢道韫身出名门,系东晋安西将军谢奕之女。王谢世家,在魏晋南北朝那是响当当的字号。即使在门阀林立的东晋,王谢两门也自视极高,婚嫁除了入宫攀龙附凤以外,都只在两族之内进行。他们两家在晋朝消亡之后仍是风光不减,直到梁武帝时大枭雄侯景向两族求婚被拒绝遂视此为平生恨事,最后造反时顺便将王谢两族彻底诛绝。王谢的数代风流到此嘎然而止,只留下刘禹锡的一首,“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让后人怀咏。
谢道韫还是个小mm的时候就相当了得。一次叔父谢安问她,“《毛诗》中何句最佳?”,谢道韫答道,”诗经三百篇,莫若《大雅。嵩高篇》云,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谢安大赞其雅人深致。不要小看这一赞,谢安何等样人,不说他在淝水之战中的镇定气度,也不说他权谋机变的高超政治手段或者是一心只想归隐的澹泊心态,只说后世的诗仙李太白向来眼高于顶,有着天子呼来不上来的狂气,然而他生平唯一服膺的人就是这个东山不出的谢安石。其时天下号称名士的何止千万,能得谢安一赞几乎可以藉此荣耀终身。
另一则故事就更经典了,一次冬日谢氏家族聚会,正赶上大雪鹅毛般片片落下,谢安于温酒赏雪之余,雅兴大发,问在座的谢氏后辈,飘飘大雪何所似?谢道韫的堂哥谢明接口:“撒盐空中差可拟。”
谢道韫马上微哂道:“未若柳絮因风起。”简单一句,谢道韫的诗情才气相比她堂哥何啻宵壤!谢安大声称善,夸奖道韫敏慧过人。
等到谢道韫年长的时候,自然嫁入了门当户对的王家。这不能不说是她一生悲剧之根源。男怕进错行,女怕嫁错郎,古今皆然,睿智如谢妹妹也终于不免。一次道韫回家探亲,怏怏不乐的神态到底让他叔父谢安看在眼里。谢安很奇怪,问她道,“王家名门世族,王凝之(谢道韫的丈夫)也算是青年才俊,何以不快至此?”道韫怅然道:“一门叔父,有阿大中郎。我的兄弟中也有‘封胡羯末’四大才子,王郎相比你们天上地下阿。”谢安长长叹了一口气,再也无话可说。
这是谢道韫在数说本门的英才。道韫的父亲,安西将军谢奕本身是个风流了得的才士,那个留下千古名言“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复遗臭万载”的枭雄桓温,对谢奕极其欣赏,尊称其为方外司马。谢奕向来潇洒不羁,曾有一次席间追着桓温喝酒,桓温不胜酒力,躲到自己内室,不料喝高了的谢奕不依不饶,追他一直追到内室,在桓温夫人惊诧已极的目光下逼着桓温把酒喝完,结果自己先醉倒在他们家的床上睡了整整一天。一门叔父中阿大指谢安,何等人物就不多说了。中郎指西中朗将谢万,手握重兵,威震一方,他一直刻意模仿谢安的风度,只是心胸始终不及。在谢道韫的(堂)兄弟中,有封胡羯末四大才子:封是谢万的儿子谢韶的小名,曾任车骑司马。胡是谢朗的小名,做官曾至东阳太守。羯就更了不得,他就是谢道韫的亲哥哥谢玄,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中的主帅,把骄狂不可一世的大秦天王苻坚的百万人马打得落花流水,当真有再造社稷之功。末是谢川,也颇有文才,只是早夭。
谢道韫拿谢氏一门彦秀作比,其实她夫家王家人才之胜,丝毫不下谢家。谢道韫的公公是第一大书法家王羲之,他和谢安交谊甚厚,也相互仰慕的紧。王羲之的书法古今独步,《兰亭集序》,《丧乱帖》都是千古流传的书法极品,当然他远不只是书法家这么简单,当时朝中王羲之和谢安号称一时瑜亮,只是王羲之向淡之心比谢安更胜,早早地归隐了。王徽之是谢道韫的小叔,王羲之的第三子,向来卓荦不羁。他当桓温的参军的时候,终日只是喝酒胡混,桓温的弟弟桓冲实在看不过眼,问他,“你到底是负责什么的”,徽之答道,“管马”,桓冲问,“你到底管几匹马?”,徽之曰,“不知马,何由知数”,桓冲又问,“你的马死了几只?”,徽之对道,“未知生,焉知死!”,气得桓冲几乎倒仰。徽之留下千古佳话的是这样一段故事:一天徽之望着皎洁无边的月色,一边喝酒一边吟咏左思的《招隐诗》,登时忆起老朋友戴逵。只是戴逵的家相隔甚远,也顾不得了,马上划着小船往戴逵家中奔去,谁知终于在夜半赶到了他的家门口,徽之又转身回去了,旁人问他什么原因,他只留下掷地有声的八个大字“乘兴而行,兴尽而反”。徽之的弟弟王献之,少有盛名,风流为一时之冠。谢安对他相当看好,认为王谢的后辈中人以他为第一,提拔他作长史。王羲之也非常喜欢这个儿子,小时候练字的时候王羲之就猛地从背后抽他的笔,他每次都能稳稳不动,他就知道这个儿子不仅继承了自己的衣钵,其后必有大成。后来王献之的书法固然是不亚其父,他能在墙上写方丈大字的绝技,连他父亲也不禁叹服。王献之尽心朝政,殚精竭虑,年纪不大就累成重病,徽之和他一向兄弟情深,得知消息后找到巫师情愿自己一死以延长弟弟的生命,巫师摇头苦笑,你自己也命不久长,还顾得了别人?王献之很快病死,徽之奔丧,却一滴眼泪也不流,只是在灵前弹琴以慰弟弟在天之灵,谁知哀伤得老是弹不出调子,一怒之下他把琴摔得粉碎,大喝道,”呜呼子敬,人琴俱亡“(子敬是王献之的字)。不久他自己因悲伤过度,呕血身亡。徽之和献之的兄弟情谊,比起一起饿死首阳山的伯夷叔齐只怕毫不逊色。
只是谢道韫的丈夫王凝之相比以上这些隽秀人物就失色得多了。当然作为王羲之的次子,他家学渊源,甚工草隶,又先后出任江州刺史、左将军、会稽内史,实非庸才,但同时他是一个狂热的五斗米教教徒,整天只会对着天师的牌位焚香祷告,估计没心思和谢妹妹花前月下,恩爱缠缱,谈诗论文就更不用提了,难怪道韫闷闷不乐。不过在王家阴冷沉闷的漫长岁月里,也有偶尔阳光明媚的日子。
他的小叔王献之作为一代才士之冠,经常召集文苑中顶尖的人物来家里清谈。所谓清谈,大抵类似于今天的“国际大专辩论会”之类的东西,总有一人开题,一些人补充,一些人辩驳,最后来个总结陈词。魏晋时代的人对清谈的狂热是今人不可想象的,但凡数人聚到一处,总是要高谈阔论一番。(古风已矣,今天gg们聚在一起时不是搓麻将就是狂打cs)。王献之诚然是才杰出众,但有时候高手实在太多,集中火力攻他一个,他也免不了舌头打结,这时候一直在旁屋倾听的谢道韫就差丫鬟悄悄递给他一张纸条,上书“欲为小郎解围”。于是王献之暗暗称奇之余,叫人垂下一方青帘,谢道韫在帘后接着他们的话题侃侃而谈,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在座客人无不面红耳赤,理屈词穷,再也说不出话来。
谢道韫这一精彩的表演,让我想到了金大侠中紫衫龙王手执长剑在光明顶冰湖上划了个圈儿,紫衣飘飘,肤白胜雪,登时倾倒了无数明教英雄的情形。不过紫衫龙王到底是虚构,谢道韫却是真实的历史人物,想来当时在座的江东才子们除了对她的谈吐佩服得五体投地之外,对这个青帘背后的窈窕身影也是一见倾心吧。个人一直以为谢妹妹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嫁错了人,但并没进错门,隐隐觉得她和王献之才是真正一对,可能他们的年龄按当时的观点不大般配,只是这在奇事层出不穷的魏晋也根本算不了什么。王献之一生婚姻也相当不顺,早年娶的是出身另一个名门郗昙的女儿郗氏,青梅竹马,感情深笃,后来出于家族的政治原因被迫离婚另娶了新安公主,等到他临死的时候家人问他此生还有何心事未了,他说,“不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就凭这一句话也足算是一个情深义重的好儿郎。
(三)
谢道韫在王家平淡地过了数十年,此时东晋王朝也快走到了它的尽头。先是三大强藩王恭,殷仲堪和桓温的小儿子桓玄联手清君侧,朝廷花了天大的工夫才策反名将刘牢之,暂时盖住了这场叛乱。谁知道另一场大祸突然扑面而来,那就是晋末著名的孙恩卢循起义。起义是正统教科书的说法,其实就是邪教叛乱。当时的中央太过幼稚,看到五斗米道教的势力逐渐坐大,以为随便诱杀了教主孙泰便没事了,结果惹出一场滔天巨祸。孙泰的侄儿孙恩纠集教众从舟山岛起兵,一路直扑会稽而来。
孙恩的这场暴动,和历史上的黄巾起义,黄巢等大有不同,那些起事都是有明确的政治目的,而孙恩根本就是在死中求活,唯其如此,才更加惨酷。每到一处,他们先是放火烧光民房,然后用刀剑胁迫老百姓入伙,又不让他们带着小孩走,逼着妇女把婴儿往海里面扔。孙恩也知道自己这般胡闹未必活得长,所以干脆分外疯狂,杀人当真连踩死只蚂蚁都不如。每次屠杀之前,孙恩倒是向将死的人喊出了心里话,“你们先到天堂去吧,我随后就来陪你们。”
当时会稽的太守正是谢道韫的丈夫王凝之,这位迂腐得可爱的家伙开始死活不相信教徒们已经反了,后来终于相信了却并不急于调兵,只是朝天师牌位多添了几柱香。谢道韫劝谏了丈夫几次,王凝之一概不理,谢道韫也只好学起了她叔父谢安的“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亲自招募了数百家丁天天加以训练。要命的是王凝之连人事都不好好尽,孙恩大军冲进来的时候,偌大的会稽城连官军都没有几个,王凝之只顾自己仓皇出逃,在城门附近被对方截住,糊里糊涂地丢了脑袋。
这时候谢道韫巾帼英雄的本色就现出来了。她听说丈夫和儿子都在混战中被杀,当场哭昏倒地。醒来后迅速镇定了下来,不慌不忙地组织家丁保护好家眷,缓缓撤退,她自己抱着外孙坐着轿子亲自断后。刚出街口,就与敌军相遇,家丁们顷刻间被杀散,她走出轿子,指挥着几个丫鬟仆妇杀敌。敌人猝不及防,倒是被娘子军砍倒了几个。不过丫鬟们也终于也被杀散,从来只会执笔的谢道韫干脆拿起钢刀亲自搏杀,竟也杀倒了两个,终因气力不济被缚。众人把她和她的小外孙推到孙恩跟前,望着这个刚杀了她丈夫儿子的大仇人,她侃侃陈词,丝毫不见慌乱。不知道发髻垂散,满脸血污的谢道韫以一种怎样震慑人心的风度把这个素来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也弄得心虚,下令暂时把她推到一边。然而孙恩对杀小朋友一向兴趣盎然,不肯放过她的小外孙刘涛,谢道韫挣扎着走了过来,平静地抗辩道:“他是刘家的后人,跟我们王家没有关系,你要杀他,先杀了我。”奇迹再一次发生,孙恩被她观音菩萨般的宁静慈祥再次震慑,也为她的慷慨陈词动容,下令放了祖孙二人,让他们自便。
读史至此我倒是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魏晋风度的领军人物阮籍嵇康碰到这种情况如何?阮籍面对晋武帝司马炎并不过分的威胁就只知道喝酒避祸,他的男儿气到底有多少实在是个问题。嵇康到底打过几天铁,身板是结实得多了,临刑前尚能有板有眼地弹上广陵散一曲,气度也算非凡。不过面对这些比刑场刽子手凶恶十倍不止的大魔头们,他能否保持沉着的风度已经难说,至于临危仍然指挥若定,甚至拿着钢刀和敌人亲斗,那就更免谈了吧。
其实也难怪,谢道韫的这种让魔王孙恩都为之气夺的静气是直接传自她叔父谢安的,阮籍嵇康他们哪里学的到?当年淝水大战时前秦百万雄师雄据长江边,苻坚甚至喊出了投鞭断流的狂妄口号,压力之大更胜三国的赤壁,身系天下安危于一身的丞相谢安却浑然没把他们当回事,井井有条地做好各项安排之后,就和子侄辈们整天喝酒下棋。临开战前一夜还在和人赌棋,趁别人根本无心应战,谢安还一口气连赢了几栋别墅。等到谢道韫的胞兄谢玄等人一战而溃敌百万大军,特大喜讯传来,他仍在和人下棋,喜报只草草看了一眼,扔在一边继续下,和他下棋的人急得神经都要崩溃,忙问前线战况到底如何。谢安这才慢吞吞地说,那些小儿辈们到底把敌人赶跑了。
谢安的此等做派,后世不免讥之为矫情。其实在当时那种令人绝望的实力对比下,怎么打倒是其次,首先在心理上不能输给对方。谢安此举正是在安定人心,所谓做最好的准备,接受最坏的命运。不管怎样,谢家后代精英辈出,但我看来,包括谢道韫自己说的谢门四大才子’封胡羯末’在内,真正学到谢安这种从容不迫的绝世镇定气度的只有谢道韫自己一人而已。
古来对何者为大丈夫一向有很多种不同的说法。孟子的“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后来成了大丈夫的标准,但我个人总觉得这个标准有在道德上刻意拔高的嫌疑而宁愿采用苏轼在《留侯论》中的定义,“骤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之谓大丈夫。这两点说起来容易,作起来极难。那些整日只知道谈玄论道的闲人们,整天把救国杀敌的调子喊得天高的文人们,真正外敌突然入侵的时候,反而乱得一塌糊涂。粗鲁的武将们倒是不怕,他们个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天大的事也未必惊得动他们,只是他们的脾气都不太好,别说无故加之,就是少不如意就要闹翻天。自古真正做到这两条的大丈夫,也只有留侯张良,谢安等寥寥数人而已,谢道韫一个小女子居然也有大丈夫的相当风范,实在是让无数自称男子汉的汗颜。
(四)
大乱稍平,谢道韫又回到了会稽。物是人非,此情此景纵然宁静淡泊如谢道韫也不免黯然以至泪下。从此时开始,谢道韫矢志守节,足不出户,只是打理本府内,闲暇时写诗著文。正如天妒红颜一样,天也照样妒才女,谢才气惊人,自然不免寡居终身。其实这样也好,我看当时的人物也还真没人配的上她。不久后,魔王孙恩总算是履行了他的诺言,被官军逼到海里淹死,到天堂找那些他曾经杀过的人了,谢终于大仇得报。经过这一场动荡,东晋王朝终于断了最后一根大梁,不久就被桓玄篡位,再往后出身北府军的刘裕起兵杀死了桓玄,但晋终于更彻底地被刘裕的宋所取代。
虽然也是节妇,谢道韫和一般凡夫俗子眼中的节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当时的会稽太守刘柳也是一个雅量非凡的人物,久慕谢的才名,专程到她家求见。即使在思想开通的今天,一个有身份的男人明晃晃地打着仰慕的名义到寡妇家做客,不被人笑骂脑壳坏掉就是被人戳烂了脊梁骨,回家还免不了要和母老虎格斗一番。这等妙事也只有在不拘礼法的魏晋才能见到。谢道韫也是久闻刘柳的才气,粉黛不施,素衣素袍,坦然出来和刘柳相见。她先从自己的身世谈起,慷慨流连,哀而不伤,然后感谢刘柳的造访,殷勤致意,词理圆到。刘柳谈了片刻就告辞,出门后叹道,“巾帼中这样的人物今古罕见,只要瞻察言气,已经是让人心形俱服了。”谢也有言,“自逢丧乱,夫死子亡,一直郁郁,直到遇到此人,光听其言语,也足让人心胸大开。”
这段惺惺惜惺惺的会晤,比阮籍跑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的葬礼上大哭一场精彩的实在太多。其实阮籍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他根本找不到类似谢这样的红颜知己吧。
谢道韫的后半生写了不少诗文,汇编成集,流传后世,无一篇不脍炙人口。相比同样是未亡人的女文人李清照,谢的胸襟气度就宽广得太多。可能早期在王家苦闷无聊的日子里,谢道韫也写过类似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的感伤诗文。但她到底经过家国惨变,后期的风格更沧桑沉郁,直指人心,不再局限于自身的愁苦。而李清照的词终究只是一路哀歌到底。
其实古来为文,真正能打动人的不过是一个“情”字。很多样板文章做得格律工整,花团锦簇,独独缺少了情而让人望而生恶。李清照的作品虽然以愁为基调,未免有些黯淡,但是这种真诚的愁,也比其他矫柔造作的东西要好得多的多。南朝大文人庾信早年只写宫廷里用的艳文,和徐陵齐名,号称徐庾体。少年名盛,风流为文,想必对自己的作品自负的很吧。后来因侯景之乱,南朝涂炭,他自己也流亡到了北国。和谢一样身逢家国剧变之后,他文章的风格变成了练达苍劲。庾信后来在著文时融入了自己的满腔悲愤苦情之后就陆续写出了《哀江南赋》,《枯树赋》等传世名篇,终至大成。估计早年写的文章他此时再看一定会羞得低下头吧。谢妹妹的诗文创作历程,大致和庾信相仿。
(五)
无论怎样的风流都难免被雨打风吹去。我们这些后生小辈,也只能从古书中仰慕先人们的风范了。一套厚厚的二十四史,以气势磅礴论当然是《史记》,老成敦厚自然是《汉书》,文笔高妙首推《三国志》,喜欢八卦的不妨读《魏书》,其作者向来有揭人阴私的癖好,喜欢神话的可以读《南史》,一个人打一百多个的夸张战绩在里面屡见不鲜。我个人最喜欢读历史的两极《晋书》和《明史》。每读明史,在外表的一片温暖祥和之下总不觉吹来一阵阵寒骨的阴风,于是赶紧再去读上一段晋史,让多少有点明媚的阳光化掉这股戾气。这种三明治似的读法不免有些怪异,但是我喜欢。
说起历史,很多爱国者极度推崇大汉天朝,提起陈汤的豪言壮语“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就激动得不可自抑,甚至在选择最愿意回到的十个古代时期中首选汉武帝与匈奴全面开战的那段时日。其实如果你不是汉武帝本人,不是那些渴望踩着无数平凡士兵的尸骨升迁的将军的话,老实说不回去也罢。武帝准备和匈奴开战,几乎家家养马,弄得民不聊生。他为了应付战争的浩大开支,任用酷吏,专卖盐铁,搜刮天下,同时尊崇儒术,也为了保证前线的兵源,将全国所有不好好种田的人,如牢里的囚犯,黑社会组织,小商小贩,街上的混混,甚至赘婿(就是上门女婿,天阿,他们又得罪谁了??)统统发往北方前线。在当时那种恶劣的战斗环境下,生还者当真十中无一。武帝打得最高兴的时候,民怨也沸腾到了极点,有识之士指出当时的天下已经和秦二世的没什么两样了。还好武帝没有彻底胡涂,及时发了《罪己诏》公告天下,修改了一些政策,算是把一场来日大乱平了下去。
我就对大汉雄风什么的没有兴趣,对江山一统的思维模式也无好感。总觉得大一统的真正得益人多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他们当然可以藉此刻碑作传,名扬后世,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我看多给他们一些适彼乐土的机会只怕比什么都好。因此相比武功赫赫,开疆扩土的秦皇汉武,我倒是更欣赏那些魏晋时代质朴率性的风流人物。一直难以想象我们的祖先中竟然真的有这样一代天真烂漫,至情至性,敢爱敢恨,敢怒敢笑,无拘无束,将人性自由的一面发挥到极至的精灵。不知什么时候起,祖先们慢慢失去了这些灵性,整天只知道磕头作揖,唯上是从,历史也开始变得格外肮脏起来。一直到今天,想一想所谓的魏晋风度到底在我们身上还能剩下些什么,就不免有些悲哀。
在这些藏在古书中万分可爱的精灵中,依稀看到这样一张张久违的笑脸:阮籍,嵇康,潘岳,谢安,王羲之,王献之,陶渊明……当然其中也有本文的主人公,千古第一奇女子谢道韫。他们一起轻歌曼舞,说着笑着,慢慢地离我们的视线越来越远,古乐声中称颂一时的魏晋风度也终于杳杳而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