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天文考——古代中国“天文”之性质与功能

一、引言

本文旨在阐明古代中国 “天文” 之性质及其社会、文化功能。虽不治天文学史者常忽视此事，但不明其义，则难以全面、深刻理解中国古代社会文化史。故撰此文，望能抛砖引玉，就正于方家。

二、“天文” 之本意

（一）天象之含义

“天文” 一词较早见于《易・彖・贲》“观乎天文，以察时变”，本指 “天象”，早期文献多有此用，如《汉书・王莽传》中 “有星孛于张” 等例，《晋书・天文志下》引《蜀记》中 “荧惑守心” 等，皆为 “天文” 作 “天象” 之证。

（二）星占学之引申

“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先民观天象旨在预知人事吉凶，故 “天文” 引申为仰观天象以预占人事吉凶之学。《汉书・艺文志》云 “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纪吉凶之象，圣王所以参政也”，表明在古人心中，“天文” 即现代所谓 “星占学（astrology）”。历代正史《天文志》皆为星占学文献，《史记》中称《天官书》，“天官” 即天上之星官，亦见 “天文” 由天象引申为星占学之痕迹，后人常 “天文星占” 并称。

（三）与现代天文学概念之差异

今人以 “天文学” 对译 “astronomy” 虽有因，但与 “天文” 传统本意差异较大，不过约定俗成，仍沿用至今。古代中国星占专言军国大事，与西方专以个人出生时天象预测祸福之 “horoscope astrology” 不同，西方称前者为 “judicial astrology”。

三、“昔之传天数者”

（一）“astrologus” 的双重含义

在拉丁文中，“astrologus” 兼有 “天文学家” 与 “星占学家” 二义，与中国古代情况相符。古代中国本无现代意义上天文学家，仅有星占学家，星占学家为履行职责需进行一些现代天文学范畴的工作，如推算天体运动规律与位置，可见今之天文学家由古之星占学家演变而来。

（二）《史记・天官书》中的名单考察

1. 名单构成与意义
   《史记・天官书》所记 “昔之传天数者” 名单极具考察价值，其追溯到上古时代，能反映 “天文” 发生与演变轨迹。名单可分为两部分，巫咸及其以上为上古传说人物，以下则多有先秦史籍记载。
2. 巫咸以下人物分析
• 史佚：《左传》《国语》多次提及，多援引其政治格言，虽任太史与 “天文” 密切相关，但格言使其以政治格言名世。
• 苌弘：《左传》载其八事，部分为星占预言，如根据天象言胜负、预言事件等，亦积极参与政治活动，最终因政治斗争被杀，类似北魏崔浩。
• 子韦：如宋景公时荧惑在心之事，以典型星占学家面目出现，其书《宋司星子韦三篇》属星占学别流。
• 裨灶：《左传》所记六事全为星占学预言，常以木星运动等立论，但或故神其说、牵强附会。
• 甘公・唐眯・尹皋・石申：甘公活动于战国末年，有星占预言，如为张耳作星占之事，以精通星占学闻名；石申行事未见记载；唐眯、尹皋亦无事迹，应与甘、石同类；甘、石有著作残编传世，其书为星占学著作，部分内容留存于《开元占经》等古籍，其星占之说为正统主流。

（三）巫咸及其以上人物探究

1. 巫咸的身份与时代
   巫咸被视为殷商贤臣，但从传世星占学遗书年代等可知其作为殷商之人作星占体系不可信。古籍中对其身份与时代说法多样，应将其视为上古神巫之代表或化身，《山海经》中 “巫咸国”“十巫” 等记载可作旁证，且其涉及上古文化核心观念 —— 通天。
2. 重、黎与绝地天通
   重、黎受命断绝天地通道，即 “绝地天通”，使巫的职责专业化，国王垄断通天大权，反映上古社会演变，其可视作专业化巫觋的首席代表。
3. 羲和的真实身份
   羲和常被误认作古代天文学家，实则为通天巫觋，与重、黎身份相同，主司沟通天地人神，《山海经》中羲和神话及相关古籍记载均可证。
4. 昆吾的情况存疑
   昆吾在古籍中记载难以明确其身份，司马迁将其列入 “传天数者”，但具体情况仍存疑。

（四）“传天数者” 名单的蕴义

此名单中人物皆与通天事务相关，上半部为沟通天地人神的巫觋，下半部为星占学家，表明天文星占学即通天之术，古之天文星占学家为上古通天巫觋遗裔，文明演进痕迹可见。

四、灵台与通天事务

（一）灵台的性质与用途

灵台本为巫觋作法通天之坛场，后世皇家天文星占机构观天之处亦被称为灵台，如《诗・大雅・灵台》郑玄注及《晋书・天文志上》所述，其被称为观星台、司天台等，为皇家 “天文” 机构表征。东汉张衡《灵宪》为星占学著作，其命名与灵台有关。

（二）周文王造灵台的意义

《诗・大雅・灵台》中周文王造灵台之事，常被误解为重视天文学，实则反映当时周渐强盛有不臣之心，因通天之事关乎统治权，灵台为古时重要神器。

（三）灵台观天与造历的本质

1. 观天的本质
   后世灵台人员观天为占人事吉凶，太史地位虽不如上古神圣，但作为 “天意” 传达者与解释者仍有特殊意义，秦汉后宫廷天文星占学家观天预言吉凶之事众多，留下大量天象记录，虽今可作科学研究资料，但当时为星占学文献。
2. 造历的本质
   造历在古代是星占活动必需工具，与星占学同为通天之手段，属 “天文” 范畴。如《汉书・艺文志》《后汉书・律历志下》《史记・历书》等古籍记载均表明历法在古人心目中的性质与功能与通天相关。

五、为何严禁 “私习天文”

（一）禁习天文历法的历史记载

历代帝王禁止民间私习 “天文” 之事常见于史，如晋武帝禁星气、谶纬之学，《唐律疏议》规定私家不得有相关物品及私习天文，宋太宗、真宗，元世祖，明太祖等时期皆有相关禁令且处罚严酷。

（二）严禁的根本原因

古代帝王严禁私习 “天文”，原因在于通天手段的独占是中国古代阶级社会重要现象，“天文” 作为通天手段与王朝统治权紧密相关，上古是王权来源，后世是王权象征，保证其为帝王垄断，如《周礼・春官宗伯》中太史颁历法之事体现历法为天子独占通天手段象征，明代《大统历》刊本规定亦为例证。

（三）禁令虽严但私习不绝的原因

私习 “天文” 之禁虽厉，但代代重申，因私习始终不绝。王朝初期常重申禁令，因改朝换代时新崛起者需打破旧朝对通天手段独占，私习者可能投效新主，新朝建立后则会重新禁止以保独占特权，刘基之事可为例证。

六、结语

古代中国 “天文” 本义为星占学，天文家即星占学家，为上古巫觋遗裔。巫觋以通天为职业，在上古，掌握通天手段者方有统治权，“天文” 为重要通天手段，故受谋求及已获统治权者重视，表现为官营传统与禁私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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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袁珂：《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 杨向奎：《中国古代社会与古代思想研究》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
4. 张光直：《考古学专题六讲》，文物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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