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小说的世界,真的如最高赞所言,就是一个肌肉大于脑子、下半身控制上半身的世界吗?
我只能说,认同这一观点的,其实都是属于门外汉、只看到了玄幻小说的表面性质,而忽略了玄幻小说的根本:现实主义。
玄幻小说,其实最早是脱胎仙侠小说的,但与古典仙侠小说不同,玄幻小说很早就走向了一条古典仙侠眼中的歧途……太过纠结于设定与细节。
是的,早期的玄幻小说其实就是设定控。
举个例子,在明清古典小说当中常常见到这么一个情节:主人公因缘际会之下,偶遇仙人道长,然后被认为具有慧根,经过点化之后顿悟修仙,入山修道,三年五载之后,在人间留下种种成仙事迹。
这一情节,很有道家的洒脱风范,风韵自成,但在玄幻小说作者眼中如何呢?
“停!这不符合逻辑啊!”
因为玄幻小说作者会提出质疑:三五年修炼成仙,合理吗?修仙的方法是什么?如何修仙?如果成仙这么容易,那岂不是仙人到处都是?
这些问题,在古典仙侠当中可以一笑而过,因为古典仙侠当中,这些疑问其实都属于黑箱,只需要一句话一代而过就可以了,没有听评书的老百姓愿意听你絮絮叨叨的讲主人公怎么修仙的。
但在习惯长篇连载的玄幻小说,这种黑箱行不通。
作者如果要做到长篇,必须要将主角的人生解析的无比透彻、透彻到每一个细节都有描述才行。
所以,为了解释这些古典仙侠当中习惯性忽略的设定和细节,玄幻小说作者必须要找出一套能够自圆其说的世界观和逻辑体系才行。
比如说:怎么修炼成仙?
这个看似很简单的基础问题,其实十分严肃,因为,你必须要解释,仙人之所以是仙人的原因。
然后,玄幻小说作者也从古典仙侠找到了看似合理的答案:“仙人有法力。”
这个看似简单的解释,却最终把玄幻小说拖进了一个大坑当中……
“法力从何而来?”
“通过修炼。”
“所有人都可以修炼吗?”
“可以。”
“那为什么仙人不让所有人修炼成仙?”
“这……”
为了解释为什么仙人不让所有人修炼成仙,作者们开始打补丁。
有人设定,修仙者通过修炼获得法力,而法力又基于天地元气而诞生,因为天地元气有限,所以,没法让所有人都修仙。
还有人设定,因为修仙需要灵根、需要天赋,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修仙。
设定很多,但很快就有人敏锐的指出问题:
“修仙者会结婚生子吗?”
“会。”
“那他们的孩子会修仙吗?”
“这个……应该会吧?”
“那么,修仙者的后代如果修仙,他们难道要看着自己没有修行天赋的后代老死?”
“这……”
为了解决修仙者的后代、这个古典仙侠世界观当中所不会提及的话题,玄幻小说作者只能是继续打补丁。
有人设定修仙者会用天材地宝让自己的后代修仙,也有人设定了其他,但赶急赶忙的打补丁,也终于是勉强把问题解决了。
但随即,又有人质疑了……
“天材地宝怎么来?”
“修仙者采集而来。”
“他们是自己亲手采集的吗?”
很明显,不顾体面的去挖矿、采药的修仙者,显然离仙风道骨这个词差的太远了,于是玄幻小说作者再次打了补丁。
“他们可以让童子、仆人去做啊。”
“那这些童子、仆人怎么来的?”
“这……”
于是,宗门大派、内门弟子、外门弟子出现了……
除此之外,玄幻小说作者还必须解决一个又一个明清古典仙侠当中所绝对不会出现的问题:
“修仙者之间会有交易吗?”
一个以物换物的修仙世界显然太low了,于是作者回答说:
“有。”
“那他们之间有一般等价物、货币存在吗?”
“这……”
灵石出现了。
“修仙者之间会有争斗吗?”
“有。”
“那接近修炼成仙的修仙者和一万刚刚修仙的修仙者争斗,谁会赢?”
“……”
1vs10000的万人敌出现了……
诸如此类,玄幻小说作者必须去处理种种明清古典仙侠当中所不会提及的问题。
仙人所使用的货币、仙人之间的婚姻、仙人之间的战争、仙人社会之间秩序怎么维护、凡人与仙人之间的关系、仙人与仙人之间的关系……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古典小说当中所绝对不会提及的问题。
玄幻小说作者的长篇连载性质,让他不得不解决仙人吃什么、喝什么、平时都干什么、有什么交际关系、如何教导门人弟子、怎么努力修行……
很繁琐,也很麻烦。
但是……
这些画面,你是不是莫名的觉得眼熟?
对。
因为,这分明是一个吃喝拉撒睡、有喜怒哀乐、会因为爱情而烦恼、吃醋,也会因为财宝(法宝)而怦然心动、甚至不惜挺身犯险、杀人掠货的……凡人。
这些,都是古典小说当中所不会提及的,在古典小说当中,仙人都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没有吃喝拉撒睡、没有任何的欲望可言。
它只会回答你:“庄生入山修道三五年之后,修炼成仙,从此游戏人间/不问世事。”仿佛只要想,随随便便一个凡人在被点化之后都能三五年就修炼成仙。
这就是玄幻小说世界,一个把神秘色彩全部剥离,显得无比现实、现实到庸俗的世界。
可以说,玄幻小说的世界,就是一个在仔细思考和辩证之后,最终否定了仙与侠的仙侠世界。
因为在玄幻世界当中,它不承认有那种可以不被外物干扰、没有任何欲望和需求、只喜欢游戏人间的仙,因为它认为:
“这种对于凡人没有任何需求的仙,同样也不会把凡人视作同类、它们已经完全不是同一个物种、乃至不是同一个世界的生命了。”
它也不承认那种可以仗剑高歌、快意恩仇的侠,因为它认为:
“一个合理运转的世界当中,必然存在一种秩序与维护秩序的执法者,无论这种秩序是和平相处还是强者为王,都必然无法容忍这种随心所欲、快意恩仇的侠存在。”
现实到庸俗的现实主义,让玄幻小说完完全全的否认了仙与侠的存在,它虽然脱胎于幻想,但却成长于现实。
因为,越是思考,简单逻辑下的古典仙侠世界就越是显得不合逻辑、荒诞可笑。
所以,它最终摆脱了自己曾经属于古典仙侠的胎记,成为了现实主义的古典仙侠……
一个逻辑自洽,遵循个体大于集体原则、强者为王逻辑、丛林法则、冷酷到无情的玄幻世界。
在这个玄幻世界当中,修行者之间也存在商业往来,使用一般等价物,也有强大国家(门派)所制定的公共秩序,胡作胡为也会被各方势力所轰杀。
这个世界里,修士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修士也有子女、也有妻小,会护短、会结仇、也会蛮不讲理,也会组成自己的势力。
这个世界里,它有独属于自己的商业行为,有独属于自己的社会关系,有独属于自己的政治格局……
它不是常人理解当中的荒诞世界,而是一个完整的社会模型,一个基于修行之下的社会模型。
这个社会模型,经过数万玄幻小说作者的不懈努力,打了一个又一个的补丁,它已经足以在自己的逻辑体系之内,解决几乎一切的质疑。
任何质疑这个社会模型的人,其实都会发现,自己的质疑,这个社会模型都早已有了合理解释的逻辑。
是的。
这是一个可以逻辑自洽的社会模型。
以下属于个人瞎扯淡,离问题太远,所以不喜欢的可以不看。
总结:
我一直都在说现实主义,一直都在强调玄幻世界当中暗藏的丛林法则,因为,玄幻世界其实就是去除了温情面纱的现实世界。
现实世界当中,人与人之间的智力、身体素质都还是大致相等的,精英与普通人之间的差距并不大,所以,资本必须披上经济的外衣,隐性掠夺大众的财富,权力也必须以法律的名义对于民众进行统治,整个社会都用温情作为润滑剂,以缓解各方矛盾。
但在可以焚江煮海、捉星拿月的玄幻世界当中却不是如此,在修行体系之下,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往往比蚂蚁和泰山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即使联合了一百万修士的力量,也敌不过一根从天而降如山岳般的手指碾压。
所以,在这种巨大的差距之下,数量成为了一种仅仅是好看的数字。
在现实世界,群体的力量碾压个体,而在玄幻世界,个体的力量碾压群体。
这才是玄幻世界崇信强者为尊的原因,因为作为个体文明,它们不需要温情来作为润滑剂,用温情来团结集体。所以,在彻底的撕开了掩藏在表面上的那层温情面纱后,一切就都变得赤裸裸了起来。
利用经济的温和掠夺,变成了强盗式的赤裸裸掠夺,国家民族式的温和统治,变成了上下阶级分明、漠视生死的冷漠世界。
即使是宗门大派之间所默认维系的秩序,其本质上也是无比的脆弱。
所以,几近半仙的渡劫强者,一剑威压诸派,无人不服。
所以,嗜好食人的大妖走出丛林,吞城灭国,正道大派也是只做不知。
所以,邪道妖人拿一国之内的所有帝王将相、男女老少,百万之众尽皆铸做法宝,大派宗师也还要拱手以礼相待。
所以,宗门之内大比,纵然弟子生死搏命,长老也熟视无睹,因为即使其中只活下来一个杰出弟子,也远胜一万庸才。
残忍吗?
冷漠吗?
这就是玄幻世界,一个信奉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强者为尊的世界。
为什么这么多作者的补丁,却都最终通往了这么一个几乎绝望的反乌托邦世界呢?
小说作者,大多家境不尽相同,有好有坏,但是,我却从它们的作品当中不约而同的看到了同一个世界:
一个包裹在“朝游北海暮苍梧”的绚丽外衣之下,内里却尽是魑魅魍魉横行、光怪陆离的冷漠世界。
小说,是映射现实的。
正如同随意写一段文字,人生跌宕起伏的曹雪芹与郭敬明写的势必不一样,虽然或许连它们都没有什么自觉,认为自己就是随随便便写了一小段文字而已,但其实它们不同的人生经历与阅历,就已经在文字当中体现出不同了。
这就是无意识创作。
那些,集体的无意识创作又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不同阶级、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人,却都在站在各自不同的立场上,看到了几乎相同的东西……
掩藏在这温情脉脉的社会之下,其掠夺与压迫的本质……
对于某些质疑玄幻世界人性的回复吧:其实我挺无语的,为什么我说了这么多,你们还是没有明白玄幻世界的特殊性呢?
只要地球的重力相差一半,地球上的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但为什么面对这么一群战斗力截然不同、初始条件就已经彻底不一样的生命,你们却还要固执的套用人类的历史呢?
别忘了,修士其实都是一群披着人皮、看起来很像人的怪物而已。
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你们非要从一群可以不吃不喝、不老不死的人形自走核弹上寻找人性?并且理所当然的认为这群人型核弹应该具备和人类类似的社会形态?
难道就因为它们长的很像人?
反正我是不认为它们和人还有多少相似之处……除了外表和审美。
路人甲说,玄幻世界其实是熟悉主义,很多东西其实就是直接从现实生活当中寻找原型。
这点我不置可否,因为他说的其实也是事实,正如他说玄幻世界当中的拍卖会等资本时代元素,确实就是从现实当中原封不动的替换到了近乎封建时代的玄幻世界当中,属于作者偷懒的行为。
也就是说,他说的东西,我基本同意,然而,关键在于我和他的关注点不一样。
他关注的,是玄幻世界的世界观还有多么的不成熟;而我所关注的,却是玄幻世界的世界观已经有多么的成熟。
在我看来,最关键的是,玄幻世界已经做到了基本的逻辑自洽。
即使是路人甲所指出的拍卖会问题,我也能使用玄幻世界当中已有的补丁来解释:“虽然凡人社会仍然处于标准的封建时代,仍处于人拉牛耕的地步,但作为修士控制凡人世界的工具——凡人皇室能够比较容易的使用远远超出封建社会的法宝,诸如通讯符等法宝,让自己能够维持一种接近、乃至有所超出的现代社会生活水平,在此基础下,普通凡人之间不会出现拍卖会的形式,但具备种种法宝的凡人皇室可以做到种种拍卖会出现的前提条件,从而诞生出拍卖会,并将这种形式输出到了修士群体当中。”
总结一下就是:“虽然看起来很像封建时代,但是,千万别真的把玄幻世界当做一个单纯的封建社会看待。”
然而,相信包括你我在内都心知肚明,这种解释显然有些刻意,有种生硬嫁接的感觉,但这也正是我所要说的,纵然解释稍显粗糙,但无可否认,玄幻世界确实做到了逻辑自洽、可以自圆其说的这一点。
熟悉主义?
或许吧,但我关注的是,玄幻世界其实已经具备了一种潜质:一种能够成为中国本土原生幻想世界体系的潜质。
玄幻世界的设定之多、之繁杂,经过十几年的打磨,已经完全不是单纯哪一本小说就能体现完全的,可以说,若不阅读几十本玄幻小说,你就难以窥见玄幻世界的全貌。
诸如符篆、阵法、巫术、种蛊、鬼修、制毒、炼丹、剑丸、禅坐、儒门、心魔、天劫……等等,很多设定已经繁杂到了连玄幻作者自己都难以全部知晓的地步。
这种繁杂的设定,你们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了DND。
这个世界上,其实真正庞大且完善的世界观很少,而这种宏伟巨著般的世界观,基本上只有两种方式诞生:
一种,是如托尔金的魔戒、洛夫克拉夫特克的克苏鲁那样,由天才、鬼才们,独自一人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去完善的世界观体系,这种世界观,是天才们才智的体现,凡人无法企及。
另一种,则是如DND一样,由无数普通人花费几十年时间,不断堆砌设定而形成的庞大世界观设定。
而玄幻世界,就是后者。
当然,因为本质上很多资质平庸的作者其实无心关注这个世界观的完善,更多的关注故事和爽点,以至于本质上其实不错的玄幻世界世界观设定也被污名化。
毕竟,即使世界观设定精致之如魔戒,如果套上“拳打索伦、脚踢诸神、开精灵后宫”的剧情,也会瞬间沦为三流小说……
所以,即使十几年下来,玄幻世界的设定也依然显得很粗糙,虽然繁杂,却不够精致,只能说虽然做到了逻辑自洽,却还没有完善到那种能够让人拍案叫绝的精彩。
但是,我很期待。
因为十几年间,我注视着它一点点的从早期那个荒诞可笑的纯粹YY世界,到现在一步步发展成熟,建立了一个自己的社会模型、逻辑体系。
即使还很粗糙,即使还缺乏足够的打磨,但在我看来,它一直在进步。
现在,玄幻世界每时每刻都有很多很有趣的设定诞生,只是这些精彩的设定就好像零星散落在沙滩上的珍珠一样,还缺乏一根能够将它们串联成精美项链的绳子。
它需要整合。
上一次,《凡人修仙传》将玄幻世界的散乱设定,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整合,让整个玄幻世界的世界观走向了逻辑自洽。